第53章 引狼入室

花屋湘军传奇 萧一刀 5974 字 4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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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64年,新疆。

风,是这里永恒的主宰。它掠过塔克拉玛干无边无际的沙海,卷起遮天蔽日的黄尘,发出低沉而永恒的呜咽,如同大地在无休止地叹息。这风也吹过天山南北,吹过那些在清廷统治下日益沉重的城池与村落,终于在某一个节点上,点燃了燎原的烈火。反清的火星,从库车迸发,以惊人的速度蔓延燃烧,席卷了这片广袤而焦渴的土地。

天山以南,喀什噶尔,这座古老的绿洲重镇,在盛夏的酷热和动荡的空气中喘息。空气中弥漫着沙尘、牲畜的膻气、烤馕的焦香,以及一种更深沉、更令人不安的气息——那是恐惧与野心的混合体,是权力真空诱发的血腥躁动。

喀什噶尔“帕夏”(首领)思的克,此刻正焦躁地在官厅内踱步。厅堂高大而阴凉,镶嵌着几何图案的彩色琉璃窗将炽烈的阳光过滤成斑斓的光块,投在他那张沟壑纵横、写满焦虑的脸上。窗外隐约传来市集的嘈杂,那声音似乎比往日更尖利、更混乱,像无数根细针扎着他的神经。

局势如脱缰野马。他凭借铁腕和旧日积累的威势,勉强在乱局中攫取了喀什噶尔的最高权力,自封为尊贵的“帕夏”。然而,这顶王冠沉重得几乎要压断他的脖子。东面,清军残余势力仍在吐鲁番一带负隅顽抗,像悬在头顶的利剑;北面,伊犁将军府虽遭重创,但根基犹存,如同蛰伏的巨兽;更致命的是,那些曾与他一同揭竿而起的“盟友”们,那些同样在混乱中崛起的各地伯克、豪强,目光贪婪地聚焦在喀什噶尔这块肥肉上,彼此猜忌,互相攻伐,将他精心构筑的势力范围撕扯得支离破碎。

“一群蠢货!短视的豺狼!”思的克猛地一拳砸在铺着华美和田地毯的矮桌上,震得上面的银制茶碗叮当作响。茶汤泼洒出来,在深色的地毯上洇开一片更深的污迹,如同他此刻晦暗的心境。他需要一个强大的外力,一股足以震慑所有蠢蠢欲动之敌的力量,来稳固他这摇摇欲坠的宝座。

他的目光,越过雕花的窗棂,越过喀什噶尔低矮的土黄色房顶,投向了遥远的西方——浩罕汗国。那个由乌兹别克人建立、盘踞在费尔干纳盆地的强邻,拥有一支令人生畏的骑兵。

“备笔墨!”思的克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他必须行动,刻不容缓。

很快,一封措辞谦卑恳切、以黄金封缄的求援信,由最信任的心腹,在重兵护卫下,策马冲出喀什噶尔西门,沿着古老的驿道,绝尘而去,奔向浩罕的国都——浩罕城。信的中心只有一个:喀什噶尔愿向浩罕称臣纳贡,恳请浩罕速派精兵强将,助思的克帕夏“驱逐清妖,安定回疆”。

***

浩罕城,王宫深处。汗王穆罕默德·库里的手指在思的克那封言辞恳切、隐含诱惑的信笺上轻轻敲击。黄金的封缄在烛火下闪着幽光,如同毒蛇的鳞片。他狭长的眼睛眯着,里面没有盟友的关切,只有猎食者评估猎物的精光。

“喀什噶尔……思的克撑不住了?”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玩味,在空旷的宫殿里引起轻微的回响。

侍立在侧的一位大臣微微躬身:“陛下,消息确实。新疆大乱,清廷自顾不暇,思的克困守孤城,四面皆敌。他这是病急乱投医,引狼入……呃,是向我们浩罕寻求庇护。”大臣及时咽下了那个不吉利的词。

“庇护?”库里汗嘴角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不,他是在寻找一把刀,一把能帮他砍断所有绊脚石的好刀。可惜,用刀的人,往往不知道刀也会反噬其主。”他沉吟片刻,目光扫过殿内几位重臣,最终停留在一位静立一旁、身形瘦削却异常挺拔的将领身上。那人鹰钩鼻,深眼窝,薄嘴唇紧抿着,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能穿透宫墙,直抵遥远的东方。

“阿古柏·牙库甫伯克,”库里汗缓缓开口,“思的克的信,你也看了。说说你的想法。”

阿古柏上前一步,动作干脆利落,带着军人特有的硬朗。“陛下,”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金属的质感,“思的克懦弱无能,喀什噶尔乃至整个七城(指南疆)已是一片混乱的沃土。清妖虽败,余孽犹存;各地伯克,各自为政,一盘散沙。这正是真主赐予浩罕的良机,让我们将圣战的旗帜插上天山的雪峰!”

他顿了顿,目光更加灼热:“但思的克毕竟是名义上的喀什噶尔之主,直接取代,恐引其他伯克忌惮,联合反抗。我们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旗号’,一个让所有信奉伊斯兰的民众都能心悦诚服跟随的旗帜。”

库里汗眼中闪过一丝欣赏:“哦?旗号?”

“布素鲁克·扎德!”阿古柏斩钉截铁地说出这个名字,“白山派和卓的后裔,圣裔的血脉!他流亡在浩罕,备受尊崇,却如同笼中金丝雀,空有高贵的名头。扶持他!让他作为我们‘重返故土、恢复圣教荣光’的象征!以他的名义进入喀什噶尔,思的克和他的敌人将无话可说。民众会视我们为拯救者,而非侵略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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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微微躬身,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洞悉人心的蛊惑:“陛下,待我们站稳脚跟,扫清障碍,那名义上的旗帜……是收起,还是更换,只在您一念之间。七城的财富和土地,终将归于浩罕的荣耀之下!”

库里汗沉默着,指尖的敲击声在寂静的大殿中显得格外清晰。良久,他缓缓点头,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野心与算计的笑容:“阿古柏·牙库甫伯克,你的智慧和忠诚,如同费尔干纳最锋利的弯刀。去吧!带上你精悍的‘安集延’勇士,带上布素鲁克这面‘神圣’的旗帜,去为我浩罕汗国,去为圣教,开疆拓土!记住,”他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无比,“我要看到喀什噶尔的城门钥匙,和思的克谦卑的膝盖!”

“如您所愿,我的汗王!”阿古柏深深低下头颅,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冰冷而志在必得的笑意。

***

浩罕城郊一处略显破败却收拾得异常洁净的庭院里,布素鲁克·扎德正跪坐在礼拜毯上,对着克尔白的方向虔诚祈祷。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在他洗得发白的旧长袍上投下温暖的光斑,勾勒出他清瘦而略显佝偻的背影。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安息香气息,宁静得几乎能听到尘埃落定的声音。作为白山派和卓的后裔,圣裔的身份是他仅存的荣光,也是他沉重的枷锁,将他牢牢困在这异国他乡的方寸之地,成为浩罕汗王用以彰显其宗教庇护的一件尊贵摆设。

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这份宁静。门被推开,他的老仆穆萨脸上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激动和惶恐:“主人!阿古柏伯克来了!带着汗王的旨意!”

布素鲁克身体微微一震,缓缓转过身。他那张苍白而憔悴的脸上,一双眼睛却异常清澈明亮,仿佛蕴藏着洞悉世事的智慧。他站起身,长袍的褶皱无声地垂落。阿古柏高大的身影已经出现在门口,阳光被他挡住,在屋内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他身后跟着几名神情肃杀、腰间挎着锋利腰刀的亲卫。

“尊贵的和卓,”阿古柏的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他微微躬身,右手抚胸,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礼节,“真主垂怜!您蒙尘的荣光终将重现!奉伟大的汗王穆罕默德·库里之命,我将护送您——尊贵的圣裔布素鲁克·扎德和卓——重返您祖先荣耀的土地,重返喀什噶尔!我们将驱逐清妖的污秽,恢复圣教在七城的无上荣光!”

布素鲁克的目光平静地迎上阿古柏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那眼神深处燃烧的火焰并非纯粹的信仰热忱,而是毫不掩饰的、滚烫的野心。他沉默了几秒钟,庭院里只听得见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自己的心跳。重返故土?恢复荣光?多么动听的口号。然而,这突如其来的“恩典”背后,是浩罕的利剑,是眼前这位野心勃勃的将军。他这面“圣裔”的旗帜,不过是他们用来遮盖铁蹄的华丽丝绸罢了。

“阿古柏伯克,”布素鲁克的声音平和而略带沙哑,仿佛古井无波,“汗王的恩典,浩罕的援助,我铭记于心。真主的旨意,无人能违。何时启程?”

他避开了那些宏大的许诺,只问时间。这平淡的回应让阿古柏眼中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讶异,随即被更深的审视所取代。这位看似温和懦弱的和卓,似乎并非全无头脑。

“军情紧急,刻不容缓。”阿古柏挺直身躯,阴影随之移动,“明日拂晓,大军开拔。请和卓早做准备。喀什噶尔的子民,正翘首以盼他们的精神领袖归来!”他再次抚胸行礼,动作干脆利落,不容置疑,随即转身,带着他的亲卫大步离去,留下一股铁与血混合的冷硬气息。

老仆穆萨激动得嘴唇哆嗦:“主人!我们…我们终于可以回家了!圣裔的荣光…”

布素鲁克轻轻抬手,止住了老仆的话。他走到窗边,望着阿古柏一行人消失在院门外扬起的尘土中。他摊开自己瘦削、骨节分明的手掌,掌心纹路深刻。这双手,能捧起神圣的《古兰经》,却注定握不住真实的权柄。

“穆萨,”他低声说,声音里带着一种洞悉命运般的疲惫与苍凉,“那不是回家。那是一场风暴的中心。我们……只是被风吹起的沙砾。”他望着西方喀什噶尔的方向,眼中没有即将“复国”的狂喜,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忧虑。浩罕的弯刀,借着他“圣裔”的名头出鞘了。这柄刀指向何方?最终又会落到谁的头上?思的克?清妖?还是……他自己?他闭上眼睛,仿佛已经听到了远方铁蹄叩击大地的沉重回响,那是风暴来临的前奏。

***

通往喀什噶尔的道路漫长而枯燥。阿古柏的军队——一支由数百名精锐的浩罕“安集延”骑兵为核心,混杂着沿途收拢的亡命徒和投机者组成的队伍——像一股浑浊的泥流,在无垠的戈壁滩上蜿蜒前行。马蹄踏起滚滚黄尘,遮蔽了天空,士兵们裹着厚厚的头巾,只露出被风沙吹得发红的眼睛,沉默地忍受着烈日和干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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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古柏骑在一匹神骏的黑马上,位于队伍的最前方。他身形挺直如标枪,锐利的目光穿透风沙,不断扫视着前方起伏的地平线。他的面容在风沙的磨砺下显得更加冷硬,薄唇紧抿,看不到一丝长途跋涉的疲惫,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他不时勒住缰绳,举起单筒黄铜望远镜仔细观察,或者招来向导低声询问。每一个命令都简短、清晰、不容置疑,在呼啸的风声中也能准确地送达。

“伯克,”副将赛义德策马靠近,压低声音,他的络腮胡上沾满了沙尘,“探马来报,前方三十里就是喀什噶尔绿洲边缘。思的克的使者已经到了。”

阿古柏放下望远镜,眼中没有任何波澜:“让他们等着。传令全军,加速!日落之前,我要在喀什噶尔城外扎营!让士兵打起精神,盔甲擦亮,刀枪出鞘!我们要让思的克和他的人看清楚,什么是真正的力量!”

“是!”赛义德领命,调转马头向后疾驰,大声传达着命令。沉闷的号角声呜呜响起,穿透风沙。疲惫的队伍仿佛被注入了一针强心剂,速度明显加快。马蹄声变得更加密集、沉重,如同擂响的战鼓,敲击着干涸的大地,也敲击着远方喀什噶尔城内人们不安的心弦。

阿古柏的目光再次投向东方,喀什噶尔的方向。他缓缓抽出腰间的恰西克弯刀。刀身修长,带着优雅的弧线,在昏黄的日光下闪烁着幽冷的寒芒,像一泓来自极寒之地的冰水。他用戴着皮质手套的手指,轻轻拂过那冰冷光滑、映出自己模糊面容的刀锋。指尖传来金属特有的凉意,顺着血液流遍全身,带来一种掌控一切的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