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当庭辩法

“听潮苑”琉璃花厅内,灯火璀璨,亮如白昼。昂贵的鲸油巨烛在鎏金烛台上静静燃烧,将厅内每一寸空间都映照得纤毫毕现。四周墙壁镶嵌的巨大琉璃窗,剔透晶莹,将苑内精心布置的亭台水景、奇花异草尽收眼底,与厅内的金碧辉煌交相辉映,营造出一种如梦似幻的奢华氛围。空气中弥漫着名贵檀香、陈年佳酿与珍馐美馔混合的馥郁气息,训练有素的乐师在角落水榭中演奏着清越悠扬的古曲,衣着华丽、容貌姣好的侍女们步履轻盈,如同穿花蝴蝶般穿梭于宾客之间,巧笑倩兮,殷勤侍奉。表面看去,一派宾主尽欢、富贵风流的盛世华宴景象。

然而,在这层精心编织的、薄如蝉翼的和谐表象之下,冰冷的暗流如同潜伏在深海冰层下的庞然巨物,无声地涌动、碰撞,散发出令人心悸的寒意。慕容清高踞主位,身穿紫金蟒纹锦袍,面如冠玉,举止优雅,正含笑与身旁几位本地最有名望的士绅名流把酒言欢,言辞风趣,态度谦和,俨然一副礼贤下士、风流倜傥的世家公子做派,牢牢掌控着宴会的节奏与氛围。百毒童子独占一席,依旧那身破烂彩衣,毫无坐相地大快朵颐,吃得汁水淋漓,那双幽绿的眸子却如同盘旋的秃鹫,不时扫过全场,尤其是在慕容清及其身后护卫身上停留,带着毫不掩饰的贪婪、恶意与跃跃欲试的挑衅。禅宗行者独坐一隅,面前清茶素斋,闭目捻珠,宝相庄严,周身自然流露出一股祥和宁静的气息,与周围的喧嚣奢华格格不入,仿佛超然物外。“墨轩阁”那位富态的红脸老者,则始终面带和煦笑容,与各方人物周旋应酬,长袖善舞,眼神深处却藏着精明的盘算。其余本地官员、富商、帮派头目等陪客,则大多面带谨慎,言辞小心,唯恐行差踏错。

而陈骏,独自坐在靠近角落、背靠一根合抱粗的蟠龙厅柱的位置,仿佛一个不起眼的影子,与这场极尽奢华的盛宴格格不入。他面前案上的美酒佳肴未曾动过,只是偶尔提起那柄温润的白玉酒壶,为自己斟上小半杯琥珀色的琼浆,目光低垂,似乎沉浸在那杯中美酒荡漾的细微涟漪之中,对周围的喧闹与暗涌视若无睹。然而,他全身的感官与那日益精进的“弈”意,却已提升至巅峰状态,如同最精密的蛛网,悄无声息地蔓延至花厅的每一个角落,敏锐地捕捉着每一道目光的流转、每一次气息的微妙变化、每一句看似随意交谈背后隐藏的机锋,乃至空气中那若有若无、却真实存在的阵法波动与凛冽杀气。他知道,这平静之下,是万丈深渊。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宴会的气氛在慕容清娴熟的引导下,看似达到了高潮,宾主间言笑晏晏,觥筹交错,一派和谐。慕容清似乎颇为享受这种掌控全局的感觉,他优雅地举起手中那只由整块羊脂白玉雕琢而成、价值连城的夜光杯,杯中琥珀色的美酒在灯下荡漾出诱人的光泽。他环视全场,目光所及,谈笑之声渐渐平息,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这位今晚绝对的主角。

慕容清脸上带着无可挑剔的温和笑容,声音清朗悦耳,蕴含着内力,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诸位嘉宾,今日承蒙赏光,驾临我这‘听潮苑’,顿使蓬荜生辉,清倍感荣幸。我慕容家世代诗礼传家,蒙受皇恩,牧守一方,向来秉持‘以儒治世,以法持家’之古训,最重‘规矩’二字。正所谓‘无规矩不成方圆’,这天地运转,四时更替,有其自然之法度;人伦社会,邦国治理,亦需有明确之纲常律令。依法度而行,则上下有序,尊卑有别,各安其位,天下方能长治久安;若无法无天,率性而为,则弱肉强食,礼崩乐坏,与禽兽之境何异?不知诸位高贤,对此有何见解?”他这番话,引经据典,站在道德与秩序的制高点,既是彰显慕容家的理念与正统性,也是暗中敲打那些可能心怀异志之人,尤其是像百毒童子这等蔑视一切规则的魔道枭雄,以及陈骏这等身份敏感、行踪诡秘的“不安定因素”。其目光扫过众人,最后似有意似无意地、带着一丝玩味的探究,落在了角落里面无表情的陈骏身上。

话音刚落,席间顿时响起一片附和之声。几位本地士绅名流纷纷拱手,阿谀奉承之词不绝于耳,盛赞慕容家法度严明,乃朝廷柱石,地方楷模云云。百毒童子闻言,只是从鼻子里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哼,继续用力撕扯着一只烤得焦香的羊腿,浑不在意。禅宗行者依旧闭目凝神,仿佛置身事外。

就在这片看似一边倒的赞扬声中,就在众人以为这不过是宴会中提升格调、巩固权威的例行环节时,一个平静却异常清晰、仿佛带着某种穿透力的声音,从大厅的角落响起,不高,却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嘈杂,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

“慕容公子高论,引经据典,令人深思。然则,在下心中有一愚见,如鲠在喉,不吐不快,不知可否借此良机,向公子与诸位方家请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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霎时间,所有的目光,或好奇、或惊讶、或疑惑、或鄙夷、或警惕,齐刷刷地循声聚焦而去!只见陈骏已不知何时放下了手中的酒杯,缓缓抬起头,挺直了原本微躬的脊梁。他脸上往日那种刻意收敛的谨慎与低调已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静与坚定,眼眸清澈而深邃,仿佛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泉,竟隐隐有一种不容忽视的光芒在闪烁。他不再隐藏,仿佛一柄收敛已久的名剑,终于在此刻,于万众瞩目之下,缓缓出鞘,展露出其内敛的锋芒!

慕容清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讶异,随即被更深的玩味与探究所取代,他脸上笑容不变,优雅地伸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力:“陈兄有何高见,但说无妨。今日之会,本就是为畅所欲言,切磋见解,集思广益。清,洗耳恭听。” 他倒要看看,这个屡次出乎他意料、此刻竟敢主动跳出来的“棋子”,究竟能玩出什么花样。

陈骏深吸一口气,步履沉稳地走到花厅中央那片由昂贵波斯地毯铺就的空旷之地,与主位上的慕容清遥遥相对。他并未理会四周投来的各种复杂目光,只是朗声开口,声音平和,却字字清晰,掷地有声:“公子方才所言‘规矩’、‘法度’,确为维系世间秩序之重要手段,此点毋庸置疑。然,在下愚钝,心中有一惑:这‘规矩’由何人所立?依何标准而定?这‘法度’凭何而行?以何为准绳?若所立之‘规矩’,非为泽被苍生、追求公义,而是为维护一家一姓之私权;若所行之‘法度’,非为惩恶扬善、持衡公允,而是为巩固权势、打压异己、遂行私欲。如此‘规矩’、‘法度’,与束缚生灵之沉重枷锁、助纣为虐之凶戾屠刀何异?其存在之正当性根基,又在何处?岂非与设立‘法度’之初衷,南辕北辙?”

此言一出,宛若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瞬间激起千层浪!这已不是简单的探讨,而是直指慕容家统治逻辑的核心,带着尖锐的质疑与毫不留情的批判!席间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和倒吸冷气之声!几位本地士绅脸色骤变,面面相觑,眼神中充满了惊恐与不安,下意识地偷眼看向主位上的慕容清。百毒童子也终于停下了撕咬的动作,幽绿的眸子饶有兴趣地上下打量着陈骏,仿佛发现了一个极其有趣、不知死活的玩具,嘴角咧开一个残忍的弧度。就连一直超然物外的禅宗行者,也微微睁开了双眼,澄澈的目光落在陈骏身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与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