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烈含怒离去时,那最后回望的一眼,阴鸷如冰原饿狼,带着毫不掩饰的怨毒与刻骨的寒意,仿佛要将陈骏的形貌烙印在灵魂深处。这目光,连同他身后两名随从紧绷如铁的背影,并未随着他们消失在清微观山门之外而消散,反而如同三根浸透剧毒的冰棱,深深刺入陈骏的心湖,激起圈圈冰冷的涟漪。他清晰地意识到,与欧阳世家这庞然大物的梁子,算是彻底结下了。门前广场上那场看似“点到为止”、勉强维持了体面的切磋,不过是更大风暴来临前,一道微弱而脆弱的闪电,照亮了潜藏在繁华郡城表象下的汹涌暗流。清微观内短暂的欢呼与弟子们脸上如释重负的表情,在陈骏看来,不过是暴风雨前夕,海鸟误以为风平浪静而发出的短促啼鸣,预示着更猛烈的惊涛即将拍岸。
返回那间位于藏经阁角落、堆满书卷、弥漫着陈旧纸墨与淡淡檀香气息的静室,陈骏反手合上厚重的木门,将外界残存的一丝喧嚣隔绝。他没有立刻点灯,任由暮色如同浓稠的墨汁,从窗户缝隙、从屋檐下悄然渗入,将室内的书架、桌椅、以及他沉默的身影逐渐吞噬。他缓缓走到窗前,推开一道缝隙,秋夜清冷的空气携着远处模糊的更梆声涌入,让他因激斗而微微发热的头脑愈发清明。窗外,栖霞山的轮廓在渐浓的夜色中化作沉郁的剪影,唯有天边一弯新月,洒下清辉,冷冷地注视着人间。
“弈”意,如同最忠诚而冷静的谋士,在他心田间无声运转,将眼前的危局拆解、分析、推演至毫巅。继续高调应战,每一步都如同在刀尖上跳舞,在悬崖边漫步。今日能逼退欧阳烈,七分靠的是初生“弈”境那出其不意的诡谲与精准,两分靠的是欧阳烈的轻敌与焦躁,最后一分,或许还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运气。下一次呢?欧阳世家绝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来的可能是修为更深、心性更沉稳的老怪物,可能是精通合击阵法的家族死士,也可能是更阴险毒辣、防不胜防的暗算与陷阱。自己这刚刚萌芽的“弈”境,这通络初期的修为,这缺乏深厚底蕴支撑的根基,能否在更严酷的考验中再次险死还生?一旦落败,甚至重伤殒命,之前所有苦心经营的声音将瞬间崩塌,化为笑柄。更可怕的是,必将连累清微观声誉扫地,玄尘道长的信任、清音清岳等弟子的情谊,都将因自己的“不自量力”而蒙尘。这绝非智者所为,而是匹夫之勇,是“弈”道之大忌。
那么,另一条路——暂避锋芒,韬光养晦?此念如暗夜中的萤火,虽微弱,却指引了一个截然不同的方向。避战,非是怯懦逃窜,而是战略性的转移与蓄力。《孙子兵法》云:“避其锐气,击其惰归。” 此刻的欧阳世家,正如一张拉满的强弓,怒气盈腔,锐气正盛。此时与之正面相抗,无异于以卵击石。不若暂退一步,偃旗息鼓,化解其滔天之势。此计有多重深意:其一,为自己赢得至关重要的喘息之机。可借此全力巩固初成的“弈”境,深化对液态真气的掌控,弥补修为短板,夯实安身立命之根本。其二,静观其变。欧阳世家后续有何动作?是继续明刀明枪的挑战,还是转向更阴险的算计?郡城内其他势力,如郡守府、四海镖局、乃至其他世家,对此事态度如何?是作壁上观,还是蠢蠢欲动?唯有沉静下来,才能看清棋局走向,辨明敌友。其三,化明争为暗斗。将可能爆发的激烈冲突,引入更复杂的暗流之中,利用时间与空间的变换,寻找对方松懈的破绽,或可借力打力,寻得一线转机。
当然,此策绝非万全,代价显而易见。最直接的,便是声誉的损伤。外界那些趋炎附势、喜好夸夸其谈之辈,定会将“避战”曲解为“怯懦”、“不敢应战”。此前“料敌机先”的赫赫之名,恐将急转直下,沦为“徒有虚名”、“银样镴枪头”的笑谈。清微观亦难免受到牵连,被讥讽为“庇护怯战之徒”,其超然物外的形象可能受损。这将是一场对心性的严峻考验。
利弊如同阴阳鱼,在陈骏脑中飞速旋转、权衡。良久,他眼中最后一丝犹豫尽去,化为磐石般的坚定。“弈”之道,首重计算长远全局之得失,而非计较一时一地之荣辱。为虚名所累,逞血气之勇,将自身与关心之人置于万险之地,实为下下之策。暂时的隐忍与沉寂,非是退缩,而是为了积蓄力量,等待那“动如雷霆”的最佳时机。声名如潮水,有涨有落,今日之失,未必不能成为他日更猛烈喷发的根基。心念既定,一股前所未有的沉静力量充盈全身。
翌日清晨,天光未大亮,陈骏便起身,仔细盥洗,换上一身干净的半旧青衫,径直前往玄尘道长清修的精舍。观主早已起身,正在院中慢练一套养生的太极功,动作舒缓,与天地韵律相合。陈骏静立一旁,待玄尘道长收势,方上前几步,躬身施礼,然后将昨夜深思熟虑的剖析、对潜在危机的担忧、以及最终决意暂避锋芒、潜心修炼的打算,原原本本,坦诚相告,未有丝毫隐瞒或夸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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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尘道长听罢,缓缓收功,白须在晨风中微微飘动,深邃如古井的目光落在陈骏脸上,静默片刻,脸上非但没有愠色,反而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赞许,缓声道:“福生无量天尊。胜而不骄,危而能察,知进知退,明乎取舍。汝之心性,沉静坚韧,已得韬光养晦之三昧,远非寻常少年得意便忘形者可比。避其锋芒,如良弓藏而不用,非力怯也,待时而动耳。清微观立世数百载,历经风雨,自有其存身之道。汝既为观中客卿,但静心修行,巩固根本,外界纷扰,不过镜花水月,过眼云烟,自有老道与观中为你担待。” 这番话,如同定海神针,彻底安定了陈骏的心神。他深深一揖,诚心谢过观主。
得到玄尘道长的首肯与支持,陈骏心中大定,开始有条不紊地实施其“蛰伏”之策。他首先寻到执掌戒律、面色肃穆的清虚师叔,以及关系亲近的清音、清岳等弟子,委婉却坚定地说明,经与欧阳烈一役,深感自身修为不足,诸多感悟需时间消化沉淀,故决定近期闭门谢客,潜心闭关,巩固所得,暂不便参与外界任何形式的切磋交流,亦请诸位师兄弟代为婉拒一切来访邀约。清音等人听闻,初时面露讶异,甚至有一丝不解与惋惜,但见陈骏神色决然,目光澄澈,又知观主已然默许,虽心知此举必引非议,却也都表示理解与支持,清音更是郑重道:“陈居士能于盛名之下保持清醒,志在大道,清音佩服。外界闲言,不过蛙鸣蝉噪,无须挂怀。”
自此,陈骏的生活节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几乎彻底从郡城的公开场合中消失匿迹。不再出现于“流觞水阁”的雅集,不再漫步于繁华的市井街道,甚至连周记绸缎庄也极少踏足,仿佛一滴水融入了大海。他的活动范围,主要局限在清微观深处。大部分时间,他泡在藏经阁一楼那僻静角落,不再仅仅专注于高深道经或武学秘籍,而是开始系统翻阅那些关于收敛气息、龟息假死、易容伪装、医药毒理、山川地理、乃至江湖轶闻、奇物志异的“杂书”与前辈札记,如饥似渴地汲取一切可能用于自保、洞察先机、乃至未来游历所需的实用知识。其余时间,或在自家厢房内打坐练气,引导那团液态真气如汞液般在经脉中流转,温养壮大;或于夜深人静时,在后院那株老槐树下,反复锤炼那几式保命杀招,将“弈”意更深地融入每一分发力、每一次闪避、每一次对时机的把握之中,追求一种“存乎一心,运用存乎一念”的境界。他刻意地将自身的存在感降至最低,如同冬眠的动物,收敛起所有锋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