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缝中的时光,在一种近乎凝固的死寂与内心翻江倒海的剧烈冲撞中,缓慢而沉重地流淌。自那夜“酒痴”如同鬼魅般突兀现身,留下那几句看似疯癫呓语、实则字字蕴含玄机的点拨之后,陈骏的生存状态便进入了一种极其矛盾而又奇特的境地。外部的威胁,无论是张彪漕帮的搜捕,还是其他不明势力的窥探,似乎都暂时被隔绝在这片荒僻险峻的山崖之外,未曾触及这方狭小的藏身之所。然而,他内心的世界却从未平静,反而因那番石破天惊的点化,掀起了前所未有的惊涛骇浪,其猛烈程度,远超外界任何刀光剑影带来的恐惧。
他不再仅仅是消极地蛰伏躲藏,而是主动进入了一种近乎苦行僧般的、全身心投入的闭关潜修状态。每日除了维持生命所必需的最低限度的饮食和极其短暂的、难以安稳的睡眠之外,他将所有残存的心力与意志,都毫无保留地倾注在对“酒痴”那番看似随意、实则深奥难测的话语的反复咀嚼、深度消化与艰难实践之中。他彻底摒弃了以往那种僵硬、刻板、试图以强力意志“镇压”和“束缚”意念的“意守”法门,转而尝试以一种更加灵动、更加贴近自然、近乎道家“无为而治”理念的方式,去重新审视和对待自身那片混沌未开、纷乱如麻的“意”的海洋。
他不再强求心湖波澜不惊,反而开始学习“观潮”,如同一位冷静的旁观者,静静地感受自身意念的起伏、生灭、聚散,如同观察山间云雾的变幻无常,不抗拒,不评判,只是纯然地觉知。在引导那丝微弱内息时,他也放弃了生硬的“驱策”与“鞭挞”,转而尝试“随顺”与“邀请”,细细体会气机在体内如同山涧溪流般自然流淌的微妙韵律,用心捕捉那种“心念微动,气已相随”的、若有若无的玄妙感应。
这一转变的过程,远比他之前任何按部就班的修炼都要凶险百倍,艰难千倍。主动放下掌控的执念,意味着将心神置于一种前所未有的、不设防的脆弱境地,极易受到内外干扰而失控。有好几次,在他尝试更深地沉浸于那种“观照”状态,几乎要与那片混沌意念融为一体时,都险些被骤然掀起的、毫无征兆的意念狂潮彻底吞噬。刹那间,气血随之剧烈翻腾逆冲,眼前金星乱冒,一片漆黑,耳中嗡鸣作响,仿佛有无数厉鬼尖啸,整个人的意识仿佛都要被扯入无边深渊,走火入魔的凶险近在咫尺。全凭着一股源自求生本能的、坚韧到极致的意志力,以及脑海中不断回响的、“酒痴”那看似醉眼朦胧、实则蕴含着某种定海神针般奇异定力的眼神和话语,他才得以一次次从彻底失控的悬崖边缘硬生生挣扎回来,每次都是浑身被冷汗浸透,如同刚从冰水中打捞出来一般,虚脱地瘫倒在冰冷的岩石上,心有余悸。
然而,高风险往往伴随着高回报。当他偶尔、极其幸运地能够捕捉到那稍纵即逝的、心神与内息达到某种难以言喻的和谐共振的瞬间时,一种前所未有的舒畅与通透感便会如暖流般传遍全身四肢百骸。仿佛淤塞多年的河道被一股清泉悄然冲开,浑身毛孔都舒张开来,对外界天地间气息的流动感知也变得更加敏锐细腻。那丝原本微弱、躁动、难以驾驭的气感,在这种“不刻意而为”、“道法自然”的引导下,竟真的开始发生某种质的变化,少了几分以往的燥乱与浮夸,多了几分沉凝内敛、却又蕴含勃勃生机的活力,虽仍远未达到如臂指使、运转如意的境界,但其“根基”似乎被打磨得更加扎实稳固。
就在陈骏全身心沉浸于这种痛苦与顿悟交织、危机与机遇并存的艰难探索中,约莫是“酒痴”首次现身点化后的第七个深夜。万籁俱寂,月隐星稀,浓重的黑暗如同墨汁般包裹着山峦,只有不知疲倦的山风掠过岩缝,发出如同孤魂野鬼呜咽般的低吟,更添几分凄清。陈骏刚刚经历了一次尤为凶险的修炼尝试,心神几乎失守,此刻正疲惫不堪地靠坐在冰冷粗糙的岩壁上,努力调匀体内依旧有些紊乱的气息,心中反复咀嚼、反思着方才功败垂成的教训与那一点点宝贵的体悟。
忽然,一股熟悉到刻骨铭心的、浓郁得化不开的、混合着劣质土酒浓烈气息与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沉淀了无数岁月风霜的沧桑味道,毫无征兆地、再次弥漫了狭小逼仄的岩缝空间,瞬间压过了原本的土腥与苔藓气味。
紧接着,那独一无二的、带着浓浓睡意和醺然醉意的慵懒声音,如同直接在陈骏的耳蜗深处响起,清晰得不容置疑:
“啧……小子,折腾了这些天,还没把自己给练死?命格倒是挺硬梆嘛……”
陈骏猛地睁开双眼,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骤然停止跳动了一瞬!只见岩缝那狭窄的入口处,阴影扭曲,“酒痴”那邋遢的身影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斜倚在那里,姿势依旧是他那标志性的懒散,乱糟糟的头发如同鸟窝般覆盖了大半张脸,手里兀自拎着那个硕大无比、油光锃亮的朱红色酒葫芦,正有一口没一口地往嘴里灌着,酒液顺着他杂乱的胡须滴落。他看起来比上次见面时更加落魄不羁,袍子上沾染了更多不明的污渍,但那双从乱发缝隙间透出的眸子,在近乎绝对的黑暗中,却亮得如同两颗寒星,仿佛能轻易穿透皮囊,直视灵魂最隐秘的角落。
小主,
“前……前辈!”陈骏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潮汐,混杂着敬畏、感激、深切的困惑,以及一丝源自本能的、无法完全消除的警惕,他连忙挣扎着起身,躬身行了一个大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