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砺骨

血泥的粘稠与冰冷,仿佛已透过破烂的靴底,渗入了脚掌的每一道纹路,更渗入了荀渭的四肢百骸,凝固在他的感知里。搬运尸首时那僵硬、滑腻、非人的触感,如同附骨之疽,久久挥之不去。鼻腔中充斥的浓烈血腥与腐败的混合气味,更是霸道地侵占了一切,连呼吸都变成了一种折磨,每一次吸气,都像是在吞咽着死亡本身。

他瘫坐在那个属于他的、铺着霉烂干草的角落,背靠着冰冷粗糙的窝棚支柱,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胃里早已空无一物,只剩下阵阵酸水灼烧着喉管。换上的那身破烂号服,沾满了搬运时蹭上的污黑血渍和泥浆,紧紧贴在身上,又冷又硬,像是一层冻结的裹尸布。

窝棚里弥漫着同样的绝望和死气。那些刚刚一同麻木地搬运过同袍乃至自身未来可能下场的陷阵营老兵们,此刻大多蜷缩在自己的草铺上,如同受伤的野兽般沉默舔舐着伤口,或是目光空洞地望着窝棚顶漏下的惨淡天光,没有任何交流的欲望。只有沉重的喘息和偶尔压低的、因伤口疼痛而发出的呻吟,在污浊的空气里微弱地起伏。

这就是陷阵营。用那个疤脸王头儿的话说,这就是“送死”的地方。

荀渭闭上眼,试图将那些支离破碎、惨不忍睹的尸体影像从脑海中驱散,但它们却更加清晰地浮现出来:怒张的瞳孔,扭曲的肢体,狰狞的伤口…以及,最后时刻可能感受到的极致痛苦与恐惧。

死亡,原来可以如此具体,如此丑陋,如此廉价。

一股寒意从心底最深处泛起,比北地的秋风更加刺骨。自己…也会变成那样吗?变成这无数冰冷尸堆中的一员,被后来者如同丢弃垃圾般拖拽、抛入万人坑,最终腐烂成泥,连名字都不会留下?

就在他被这巨大的恐惧和虚无感攫住,几乎要窒息之时,窝棚口的光线一暗。

那个缺了左耳、跛着脚的的老兵“瘸子”,去而复返。他手里拎着一个冒着极其微弱热气的破旧木桶,桶里是半桶浑浊不堪、几乎看不到几粒米星的所谓“粥”,散发着一股馊败的味道。另一只手里抓着一把黑乎乎的、像是被炭火烤过的粗粝饼块。

“开饭了!没死的都过来!”瘸子哑着嗓子吼了一声,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如同在呼唤一群牲畜。

窝棚里那些原本死气沉沉的“尸体”们,像是被瞬间注入了某种动力,猛地躁动起来。他们挣扎着爬起,眼中爆发出一种近乎贪婪的绿光,踉跄着围拢过去,伸出肮脏不堪的手,争先恐后地去捞取那桶里几乎全是清水的粥,或是抢夺那硬如石块的饼子。推搡、咒骂、甚至短暂的撕打瞬间爆发,只为那一点点勉强维系生命的、劣质的能量。

荀渭被这股突然爆发的求生狂潮惊得怔了一下。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一个瘦骨嶙峋、眼神凶悍如饿狼的汉子猛地撞开他,扑向了食物。

瘸子冷眼看着这场混乱,直到桶底被刮得干干净净,饼渣也被抢掠一空,才骂骂咧咧地踢开几个还在争抢碎屑的人:“滚开!饿死鬼投胎么!”

他目光扫过站在原地、一无所获的荀渭,嗤笑一声:“新来的,记住了,在这儿,手慢无。仁义道德?那玩意儿喂不饱肚子,也挡不住胡人的马刀。”

荀渭看着那些抢到食物的人狼吞虎咽,甚至有人因为吃得太急而剧烈咳嗽,却依旧死死护着手里那点可怜的食物,仿佛那是世间最珍贵的宝藏。他摸了摸自己空瘪灼痛的胃袋,一股更加深切的冰冷感弥漫开来。

这里没有同情,没有谦让,只有最原始、最残酷的生存竞争。

适者生存,弱者…连一口馊粥都配不上。

下午,并未给他们喘息的时间。

急促而蛮横的锣声再次炸响,如同催命符。

“集合!所有能动弹的,都给老子滚出来!操练!”那个提着鞭子的凶恶伍长再次出现,脸上带着不耐烦的暴戾。

陷阵营的士卒们,无论刚才是吃饱了还是饿着肚子,都如同被鞭子抽打的陀螺,麻木而迅速地冲出窝棚,在泥泞的空地上勉强排成歪歪扭扭的队列。

荀渭也被瘸子推了一把,混入队列之中。

负责操练的是一名面色黝黑、肌肉虬结的队官,手里拎着一根沉重的木棍,眼神凶狠地扫过这群站都站不稳的“兵”。

“老子不管你们以前是干什么的!是骡子是马,到了这儿,就得听老子的!”队官声如洪钟,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别以为陷阵营就是让你们来等死的!死,也得给老子死出点用处来!至少得给后面的爷们儿们多挡几箭,多耗胡虏几把力气!”

“今天,教你们怎么挨打,怎么挡刀,怎么在死前把手里的家伙捅出去!”

操练的内容简单、粗暴、毫无技巧可言,纯粹是为了在最短时间内压榨出最后一点搏命的价值。无非是举起粗糙的木棍或锈蚀的刀枪,机械地重复格挡、劈砍、前刺的动作。动作稍有不到位,或是速度稍慢,队官手中的木棍或是伍长的皮鞭就会毫不留情地落下,抽打在手臂、后背、甚至头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留下红肿的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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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渭这具身体,本就只是个文弱书生,加之一天一夜水米未进,又经历了极度的惊恐和疲惫,早已是强弩之末。仅仅是举起那根沉重的练习用木棍,就让他手臂酸软颤抖,每一次格挡和劈砍都变形走样,破绽百出。

“废物!没吃饭吗?!”队官的怒吼和随之而来的木棍重重砸在他的后背上,火辣辣的疼痛瞬间蔓延开来,让他眼前一黑,差点栽倒在地。

“手抬高!你想让胡人一刀把你脑袋削掉吗?!” “用力刺!没给他挠痒痒!” “脚步!脚步跟上!蠢货!”

呵斥声、鞭打声、木棍交击声、以及士卒们压抑的痛哼和喘息声,混杂在寒冷的空气中。

荀渭咬紧牙关,嘴唇已被咬出血丝,咸腥的味道在口中弥漫。他凭借着那股不甘死去的倔强和前世临死前的恨意,拼命地压榨着体内最后一丝力气,机械地、笨拙地、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那些枯燥而致命的动作。

汗水浸湿了额发,混合着背上伤口渗出的微量血丝,粘腻地贴在皮肤上。肌肉如同被撕裂般酸痛,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痛楚。但他不敢停,也不能停。

他知道,这些看似毫无意义的、折磨人的操练,或许就是在未来某场血腥接触中,能让他比旁边的人多活一息、甚至有机会将手中兵器捅入敌人身体的、唯一依仗。

在这里,痛苦是活着的证明。而熟练地承受痛苦,则是活下去的微薄资本。

周围的那些老兵,虽然同样动作麻木,神情疲惫,但他们的眼神深处,却隐藏着一种荀渭尚未具备的东西——一种对疼痛近乎麻木的适应,以及一种在机械重复中形成的、近乎本能的肌肉记忆。那是用无数次类似的操练和真正的血腥搏杀换来的。

自己,还差得远。

操练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直到所有人都精疲力竭,连那队官都骂累了,才终于结束。

解散的指令一下,大多数人直接瘫倒在了泥地里,如同离水的鱼般大口喘息,连挪回窝棚的力气都没有。

荀渝用那根练习木棍支撑着身体,才勉强没有倒下。他感觉全身的骨头都像是被拆开又重新胡乱组装起来,没有一处不痛。

瘸子一瘸一拐地走过他身边,瞥了他一眼,丢下一句:“还行,没直接趴下。有点尿性。不过,光挨打不行,明天开始,得学怎么抢吃的。”

说完,也不等荀渭回应,便自顾自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