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殿内烛火昏黄,羽柴赖陆的手臂沉甸甸地环在阿福腰间,手掌带着行房后的余温,自然地覆在她微凉的小腹上。这份重量与暖意,像一层厚重的丝棉,将白日里的惊惶与算计暂时隔绝在外,让她难得地陷入了一种疲惫至极后的沉睡。呼吸均匀,与赖陆的鼾声浅浅交织。
然而,这片安宁并未持续多久。远处,仿佛隔着厚重的帷幕,开始传来爆豆般的脆响——是铁炮!阿福在梦中蹙眉,意识挣扎着上浮。是淀城那边又起烽烟了吗?还是……不对,这声音更密集,更近,中间还夹杂着某种木材断裂、砖石垮塌的轰隆巨响!
她想睁眼,想推醒身边的赖陆,想问他出了何事。可身体像被灌了铅,眼皮重若千钧,无论如何用力,也只能撬开一丝细微的缝隙。就在这半梦半醒的挣扎间,周遭的景象猛地扭曲、变幻!
怀里的触感变了。
赖陆温热的手臂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坚硬、带着棱角的触感。她下意识地低头,瞳孔骤然收缩——哪里还有赖陆的怀抱?她正独自跪坐在一条烟雾弥漫的廊下,怀中紧紧抱着的,竟是一个粗陶制成的骨灰坛!坛体冰凉,上面似乎还沾着新鲜的泥土和……暗红的指印?
是晴夫人的骨灰坛!
这个认知如同冰水浇头,让她瞬间彻底“清醒”过来,堕入了这更深一层的梦魇。“千熊丸!我的孩子!千熊丸——!” 恐惧攫住了心脏,她失声尖叫起来,声音在空旷燃烧的殿舍间显得异常凄厉无助。
烟雾中,一个高大狰狞的身影蓦地显现。井伊直政手持血淋淋的太刀,鬼角兜下的目光如炬,猛地扫向她所在的方向!
阿福的尖叫卡在喉咙里,化为一声惊恐的抽气。她连滚带爬地缩向最近的障子门后,死死捂住嘴,浑身抖得像风中落叶。
只听井伊直政对着烟雾深处厉声大喝:“二之丸已破!夫人们速速决断,莫要辱没了德川家的名声!”
不远处的一间屋子里,顿时传来女子压抑的哭泣与哀求,但很快就被更响亮的火焰吞噬木材的噼啪声和几个尖锐的女声打断:“下山殿!阿茶局!不可再迟疑了!”“福岛左卫门大夫就要杀进来了!难道要我等受那贱民出身莽夫的羞辱吗?!”
接着,是木材承受不住重量的、令人牙酸的呻吟声,随即是轰隆一声巨响,伴随着短暂的、更凄厉的尖啸,然后一切哭喊都被熊熊燃起的火浪吞没。灼热的气浪甚至扑到了阿福藏身的障子纸上。
她听到井伊直政似乎对什么人沉声说:“……辛苦了。” 然后是两个女声决绝的应答,以及身体投入火海时带来的短暂爆燃声。
井伊直政的脚步声朝着她的方向来了!阿福吓得魂飞魄散,连呼吸都停止了。
万幸,一个焦急的武士声音打断了他:“井伊大人!清洲藩攻势太猛,城门快守不住了!请您速去支援,为……为女眷们再多争取些时间!”
井伊直政烦躁地骂了一句:“杀人不会,死也那么麻烦!” 随即脚步声杂沓,他咆哮着招呼部下:“都跟我来!去城墙!”
脚步声远去。阿福瘫软了片刻,求生的本能让她强撑着爬起来。必须离开这里!外面铁炮声密集得如同年三十的爆竹,震耳欲聋。金属铠甲叶片摩擦碰撞的“咔嚓”声、刀剑相交的刺耳锐响、战马轰然倒地的悲鸣、还有垂死者的哀嚎,交织成一曲地狱的乐章。到处都是火,热浪扭曲了空气,浓烟呛得她眼泪直流,几乎窒息。
她踉跄着,仍死死抱着那个冰冷的骨灰坛,仿佛这是唯一的依靠。在穿过一处几乎被火焰包围的庭院时,她眼角瞥见角落里有一口巨大的贮水陶缸。缸体在火光映照下,泛着幽暗的光。
来不及多想!她冲到缸边,慌乱地将骨灰坛放在缸脚旁,用尽全身力气踮脚掀开沉重的木盖。也顾不得缸里水是否干净,双手扒住缸沿,冰冷的水瞬间浸湿了衣袖。她像一只受惊的水鼠,手脚并用地蜷身钻了进去,冰冷的井水瞬间淹没至胸口,刺骨的寒意让她猛地一哆嗦,却也暂时隔绝了外界的灼热。
她将身体尽可能沉下,只留口鼻在水面之上,颤抖着缩在狭小、黑暗、冰冷的避难所里。木盖并未完全合拢,留下了一道缝隙。
而后梦中亦或是说当时的阿福,她感觉到冰冷的水浸没了躯干,刺骨的寒意让她牙关打颤。她死死扒着缸沿,将眼睛凑到那道狭窄的木盖缝隙前,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庭院已沦为血肉屠场,火光将一切染上地狱的橘红。
首先闯入视野的,是井伊直政那如同鬼神般的身影。他浑身浴血,头盔上的鬼角在火光下狰狞毕现,手中太刀舞成一片血光,正疯狂砍杀着几个试图从侧面城墙溃逃的德川家足轻。惨叫声不绝于耳,残肢与热血飞溅,将他脚下的土地染成暗红。“临阵脱逃者,斩!” 他的咆哮压过了铁炮的轰鸣,带着一种穷途末路的疯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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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他举刀欲将一名年轻士卒劈成两段的刹那——
“咻——噗嗤!”
一道极其尖锐的破空声撕裂空气!一支短小的箭矢,如同毒蛇出洞,从斜刺里的火光阴影中激射而出,精准无比地洞穿了井伊直政喉间那未被甲胄完全覆盖的缝隙!
井伊直政的动作骤然僵住,太刀“哐当”坠地。他双手徒劳地抓向自己喉咙,发出“嗬嗬”的漏气声,鬼角兜下的眼睛瞪得滚圆,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与痛苦,庞大的身躯推金山倒玉柱般重重砸在地上,激起一片尘土。
烟雾中,一个身形矫健、臂缠福岛七宝纹旗指物的武士如同猎豹般跃上矮墙,手中短弓弓弦犹自震颤。他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声音嘶哑却带着快意地大吼:“清洲藩枪一番队,可儿才藏参上!内府的首级,我家主公收下了!”
“杀——!” 随着可儿才藏这一声吼,更多的清洲藩足轻如同潮水般从被打开的缺口涌入,喊杀声震天动地,瞬间将残余的德川守军淹没。沉重的城门在内部被奋力推开,发出“吱嘎嘎——” 的、令人牙酸的巨响。
门外火光冲天,一骑如烈焰般突入!福岛正则身披赤备,胯下战马神骏,手中那柄巨大的日本号长枪在火光下闪耀着嗜血的光芒。“挡我者死!” 他发出炸雷般的怒吼,长枪如龙,直刺而出,将一名试图阻拦的德川武士连人带枪挑飞出去!
“正则休得猖狂!” 一声沉稳的断喝响起。本多忠胜如同铁塔般从斜里杀出,手中蜻蜓切划出冰冷的弧光,精准地架住了正则的日本号!“铛——!” 两柄绝世名枪碰撞,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和刺目的火星!
“可儿,助我!” 正则暴喝,双臂肌肉贲张,与忠胜角力。就连胯下的战马也开始抵额角力。
墙头的可儿才藏反应极快,弃弓拾起地上一柄足轻掉落的长枪(正是一柄三间枪),看准空隙,如同毒蛇般朝着本多忠胜的肋下要害疾刺而去!这一枪刁钻狠辣,意在围魏救赵。
本多忠胜不愧是身经百战的猛将,千钧一发之际猛地拧身,蜻蜓切回扫,险之又险地格开了可儿才藏的偷袭。然而,这一分神,却让正面的福岛正则抓住了破绽!
“死!” 正则抓住这电光石火的瞬间,日本号借着忠胜格挡后撤的力量,枪尖如毒龙出洞,猛地向前一递!“噗嗤!” 枪尖虽未中要害,却狠狠扎穿了忠胜的肩甲,带出一溜血光!
本多忠胜闷哼一声,身形踉跄后退,脸上第一次露出痛楚与惊怒之色。他心知不可久战,猛地虚晃一枪,逼开正则半步,转身便朝着牛车方向冲去,嘶声大吼:“快!护着内府走!”
正则岂肯放过,催马欲追。而落地的可儿才藏偷袭未能竟全功,啐了一口,此刻只觉得喉咙干渴得如同火烧,连日的厮杀和烟熏火燎让他几乎脱水。他烦躁地抹了一把被汗水和血水糊住的脸,目光下意识地开始四处搜寻水源。
然后,他的视线,定格在了庭院角落那口巨大的、盖着木盖的水缸上。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朝着水缸,一步一步走了过来。沉重的脚步声,混合着远处的喊杀与火焰的噼啪声,如同丧钟,一下,一下,敲在阿福的心上。她透过那道缝隙,看着那个满身血腥、如同修罗般的武士越走越近,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让她浑身冰冷,连颤抖都忘了。
水缸内狭小的空间里,阿福的心脏狂跳得如同战鼓擂响,每一次搏动都震得耳膜嗡嗡作响,她甚至觉得这剧烈的声响会穿透水流和陶壁,直接暴露自己的存在。冰冷的井水浸透单衣,寒意刺骨,却压不住从心底里窜上的恐惧的灼烧感。她透过木盖的缝隙,死死盯住外面那个越来越近的身影——可儿才藏。
可儿才藏的步伐因疲惫和干渴而略显蹒跚,沉重的阵笠下,满是血污和烟灰的脸上,唯有一双因厮杀而布满血丝的眼睛,依旧锐利地扫视着周围。他一边走,一边烦躁地扯了扯被汗水与血水板结在一起的领口,喉咙里发出类似风箱般的、干涩的喘息。
“哐啷。”
他的脚踢到了水缸边的一个硬物,发出轻微的磕碰声。这声音在混乱的背景下微不足道,却让缸内的阿福浑身一僵,心脏几乎停跳。
可儿才藏下意识地低头看去。只见缸脚旁,静静躺着一个粗陶坛子,在火光照耀下,坛体上刻着的字迹依稀可辨。他皱紧眉头,弯下腰,布满厚茧和血痂的大手一把将骨灰坛捞了起来。他用拇指粗暴地抹去坛口的浮尘和一点暗红的污渍,眯起眼,凑近火光,艰难地辨认着上面刻的字。
“亡妻……吉良氏……晴……”
他低声念了出来,每个字都念得很慢,带着战场上厮杀汉特有的沙哑和迟疑。念完,他愣住了,脸上暴戾烦躁的神色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惊愕、困惑,乃至……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
“吉良……晴夫人?” 他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俺家少主的生母……她的骨灰……怎会在此地?这……这坛子……” 他反复看着坛子,尤其是那刻字的笔迹,虽仓促,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郑重。他自然不知道这是德川家康在怎样复杂心境下命人刻下的,但“亡妻”二字,以及吉良晴与自家少主赖陆的关系,让他本能地感到此事非同小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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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豫了片刻,这个在战场上杀人如麻的悍将,竟抱着骨灰坛,对着伏见城燃烧的天空,深深地、极其郑重地鞠了一躬。动作甚至显得有些笨拙,却透着一种武家子弟对主家血脉根源的、近乎本能的尊重。
缸内的阿福,将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她看到可儿才藏脸上的戾气被这意外的发现冲淡,看到他鞠躬时那略显僵硬的背影。一瞬间,她脑海中闪回内府家康在刻这些字时,那混合着痛楚、追忆和无限复杂的眼神,以及他指尖摩挲字迹时,连烛火都为之一黯的神情。这个小小的骨灰坛,牵扯着太多秘密和情感。
然而,就在可儿才藏拜祭完毕,轻轻将骨灰坛放回原处,似乎松了口气,再次将注意力转向眼前的水缸,那只沾满血污的手,已经抬起,眼看就要触碰到水缸的木盖边缘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