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卯时三刻。
厚重的铅云低低压在帝都上空,将晨曦死死锁住。寒风如刀,刮过巍峨皇城高耸的宫墙,发出呜呜的悲鸣,卷起地上零星的残雪。沉重的宫门在沉闷的吱呀声中次第洞开,露出其后深邃幽长的甬道,如同巨兽张开的咽喉。文武百官身着各色朝服,如同沉默的鱼群,在肃杀的氛围中鱼贯而入,走向帝国的心脏——金銮殿。无形的压力弥漫在冰冷的空气中,每一步踏在光洁如镜的金砖上,都仿佛敲击在紧绷的心弦上。
项易一身素净的月白世子常服,外罩一件银狐裘领的玄色披风,在石头与阿苏一左一右的随护下,踏入了这象征天下至高权柄的殿堂。他面色惨白,毫无血色,眼窝下泛着淡淡的青影,脚步虚浮,每一步都显得沉重而勉强,仿佛昨夜的血战和长途跋涉的疲惫彻底榨干了他本就孱弱的身体。那副病骨支离、摇摇欲坠的模样,让沿途不少官员暗自摇头,眼中流露出同情或不易察觉的轻蔑。太子项璟的目光更是充满了忧虑,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袖。
然而,当他微微垂首,眼睫掩盖下的眸光,如同深潭中偶尔掠过的寒光,不动声色地扫过丹陛之下那黑压压的衮衮诸公时,那份深不可测的平静与洞穿一切的锐利,却让离他稍近的几位大臣心头莫名一悸,仿佛被冰冷的针尖刺了一下,下意识地避开了视线。
玉阶之前,三位皇子如同三座形态迥异的山峰,赫然而立:
太子项璟,立于文官班首,面容清俊却带着挥之不去的忧惧与苍白,眼神闪烁不定,如同惊弓之鸟。他双手无意识地紧握着象牙笏板,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身体在宽大庄重的太子袍服下显得愈发单薄,仿佛那冰冷的玉阶是万丈深渊的边缘,随时会将他吞噬。他不敢直视殿中,目光躲闪,额角甚至渗出细密的冷汗。
楚王项灏,立于宗室亲王班列,一身素雅得体的亲王常服,面如冠玉,气质温润如玉。他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谦和笑意,目光平静地落在缓缓走来的项易身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仿佛昨夜驿馆的血雨腥风、楚王府的种种算计都与他毫无干系。只是那眼底深处,一丝极淡的、如同冰面下暗流的审视与计算,一闪而逝,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魏王项烈,立于武将班列最前端,一身玄黑绣金蟠龙亲王袍,身形魁梧如山岳,豹眼环睁,虬髯戟张。他手按腰间镶满宝石的沉重佩剑,眼神如刀似戟,毫不掩饰地剜向项易,带着赤裸裸的审视、暴戾、未得手的恼怒,以及一丝残忍的玩味。嘴角挂着的冷笑,如同猛兽打量着掉入陷阱的猎物,充满了力量与压迫感。
“南疆镇南王世子项易,奉旨觐见——!”司礼太监尖利悠长的唱喏声,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打破了金銮殿内压抑到极致的寂静。
刹那间,数百道目光,如同密集的探照灯,齐刷刷地聚焦在殿门处那个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身影上。好奇、审视、算计、冷漠、忌惮、怜悯、甚至隐藏的杀意……种种复杂难言的情绪交织成一张无形而沉重的大网,瞬间将项易笼罩其中。空气仿佛凝固了,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项易深吸一口气,压下喉间翻涌的腥甜,步履沉稳,一步,一步,穿过漫长而空旷的御道,行至玉阶之下十丈处站定。距离那高高在上、象征着九五至尊的蟠龙金椅,尚有一段充满威压的距离。他整肃衣冠,动作一丝不苟,按照最严苛的宗室礼制,一丝不苟地行三跪九叩大礼。
“南疆镇南王世子项易,叩见皇爷爷陛下!皇爷爷万岁,万岁,万万岁!”声音清朗,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音质,却异常平稳有力,字字清晰,如同金玉相击,清晰地回荡在空旷而肃穆的大殿穹顶之下,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穿透力与力量感,与他外表的孱弱形成了奇异的反差。
“哈哈,易儿,平身。”龙椅之上,传来一个略显苍老沙哑、却依旧蕴含着无上威严的声音,如同暮鼓晨钟。皇帝项胤禛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项易身上,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与深沉的探究。“抬起头来,让皇爷爷好好看看。”
项易依言缓缓抬头,目光平静地迎向那俯视众生的帝王之眸。他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嘴唇缺乏血色,病弱之气萦绕不散,任谁看去,都是一个饱经惊吓、长途劳顿、亟待休养的孱弱少年。唯有那双眼睛,清澈见底,却又深不见底,如同两块历经千年风雪磨砺的寒冰,映着殿内煌煌烛火与殿外铅云压顶的天光,沉静得令人心悸,没有丝毫畏惧与退缩。
“嗯,”皇帝微微颔首,枯瘦的手指在龙椅扶手上轻轻敲了一下,语气听不出喜怒,平淡得如同在询问天气:“一路辛苦了。落马坡之事,韩承嗣已有密报。贼人猖獗,竟敢在京畿重地行凶,惊扰车驾,朕心甚怒。你能平安抵京,乃祖宗庇佑,亦赖护卫忠勇。身体可有大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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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语是帝王的关怀,然而那浑浊眼眸深处射出的锐利目光,却如同鹰隼的利爪,紧紧攫住项易,捕捉着他脸上每一丝肌肉的颤动、眼中每一缕情绪的波动。
“谢皇爷爷垂询。”项易的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虚弱与感激,甚至配合地以袖掩唇,发出几声压抑的轻咳,肩膀微微颤抖,“贤孙惶恐。托皇爷爷洪福,赖韩大人麾下金鳞卫及皇孙之护卫拼死护持,虽受惊吓,旧疾略有反复,幸无大碍,只需静养些时日。”他巧妙地避开了伤字,只强调惊吓与旧疾,言辞滴水不漏,姿态恭谨卑微。
“无事便好。”皇帝目光微移,仿佛只是例行公事地问了一句,随即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变得沉重无比,如同重锤猛然敲响,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瞬间压向整个大殿:“然,南疆惊变,狼骑叩关,镇南王重伤,副将赵元培通敌叛国!此乃动摇国本之祸!项易!”
皇帝的声音陡然拔高,直呼其名,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你身为世子,身历其境!今日朝堂之上,便将此中情由,细细奏来!不得有丝毫隐瞒!朕与满朝文武,皆要听个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