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长威廉·阿尔沃德的办公室里,充满了令人窒息的焦躁。
桌上,电报纸堆积成一小堆,每一张都像是一道催命符。
“参议员康奈尔电:市长先生,听闻圣佛朗西斯科市中心竟有炮声,州议会十分震惊。希望你能尽快查明真相,恢复秩序,安抚民心,否则州议会将启动独立调查……”
“太平洋俱乐部电:阿尔沃德市长,诺布山很多会员对本市治安深表忧虑。若不能保证我们的生命财产安全,俱乐部将考虑撤回对码头扩建案的一切投资……”
“中央太平洋铁路公司董事会密电:市长阁下,为了防止暴乱波及铁路沿线产业,请尽快处理炮击事件,如果影响货运和仓库,不排除董事会将采取相关措施……”
每一封电报,都砸在他刚上任这脆弱的政治声望上。
城里出现了炮。
这个消息,比几百个华人在街头械斗更可怕。
再说,那些黄皮猴子一向比较“识趣”,只在那个社区里面斗。
那些住在诺布山宫殿里的富豪们,他们可以容忍唐人街的肮脏与罪恶,甚至可以从中渔利。但他们绝不能容忍,有任何失控的暴力,能威胁到他们那由金钱和权力堆砌起来的安乐窝。
他们怕了。
而他们的恐惧,就是悬在阿尔沃德头顶的利剑。
“帕特森!!”
阿尔沃德的咆哮再次响起。他将手中的电报揉成一团,狠狠地砸向墙壁。
“告诉我你他妈的昨晚没在哪个情妇的家里!告诉我你的人不是一群只会收黑钱的废物!”
爱尔兰裔警长帕特森的制服领口,早已被冷汗浸透,紧紧地贴在皮肤上。
他刚刚穿过市政厅那条长长的、铺着地毯的走廊。
沿途,是商会代表们阴沉的注视,是州议员特使冷冽的质问,是那些平日里与他称兄道弟的官员们避之不及的眼神。
甚至,早晨刚刚对峙过的军营上尉,在与他擦肩而过时,故意将手中的马鞭捏得“啪啪”作响。
军队,在等一个借口。一个可以名正言顺地将势力渗透进这座城市,分一杯羹的借口。
“市长先生,根据初步调查……”
帕特森的声音有些干涩,他试图维持镇定,汇报情况。
“闭嘴!”
阿尔沃德根本不给他机会。他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
“死了几个华人?还他妈的无关紧要!我不管你抓了谁,审了谁,我只要你立刻给我盯紧那个在市立医院的白人!”
他指的是在炮击中受伤的铁路承包商傅列秘。
“上帝保佑他下地狱之前别他妈的乱说话!一个白人,一个体面的商人,一个和州议员交好的商人!他跑到唐人街去做什么工作?!见鬼!”
阿尔沃德的拳头重重砸在地图上,正中唐人街的位置。
“听清楚了吗?’火炮’这个词….”
他的脸凑到帕特森面前,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道,“绝对!不能!出现在任何一份报纸上!否则,你就给我滚回爱尔兰去种土豆!”
帕特森的身体猛地一僵。
“种土豆”,这是对所有爱尔兰裔最恶毒的侮辱。它像一根针,狠狠地刺进了帕特森内心最敏感、最屈辱的地方。
他想起了大饥荒,想起了那些饿死的同胞,想起了他们背井离乡时,英国人脸上那轻蔑的嘲笑。
一股怒火从心底烧起,但瞬间又被自己的政治觉悟浇灭。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掐进掌心,脸上却不敢流露出半分不满。
“市长先生,”帕特森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试图辩解,“现场的痕迹……非常明显。遭受炮击的建筑被炸开一个巨大的窟窿,周围商铺的门窗都被铁砂和碎石打烂。想瞒,恐怕瞒不住。”
“瞒不住?”阿尔沃德的眼中泛起毒蛇般的神色,“那就给我造一个所有人都愿意相信的’真相’!”
他停下脚步,死死地盯着帕特森。
“你的调查结果是什么?”
“一群……一群清国广东来的黑帮,因为争夺地盘和生意,发生了火并。其中一方,使用了自制的火炮……轰击对方的堂口,酿成了惨剧。”
帕特森硬着头皮回答。这是他根据现场线索和初步审讯,得出的最接近事实的结论。
但市长要的不是真相,而是一个“无害的剧本”。
“愚蠢!”阿尔沃德再次咆哮,“黑帮火并?这只会让那些富豪老爷们觉得这座城市的地下世界已经失控!只会给军队介入提供更多的借口!”
他烦躁地在房间里走了几圈,最终停在窗前。
“爆竹(firecracker)仓库。”
许久,阿尔沃德缓缓开口,声音冰冷而清晰。
帕特森一愣:“什么?”
“我说,爆竹仓库失火。”阿尔沃德转过身,嘴角勾起一丝阴冷的弧度,“就这么说。”
“华人过年,最爱囤积鞭炮。成箱成箱地堆在那些破木楼里。昨夜,是几个不小心的酒鬼、烟鬼,引燃了爆竹,导致了这场‘意外’。合情合理,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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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谎言,简单,却又恶毒得可怕。
它利用了阿尔沃德亲手主导的排华浪潮中,白人社会对唐人街“肮脏、混乱、易燃”的刻板印象。在他们眼中,那些拥挤的、散发着怪味的木板房,本身就是巨大的火灾隐患。
一场由“陋习”引发的“意外”,远比一场有预谋的“炮击”,更容易让人接受,也更容易被遗忘。
帕特森咽下了所有的辩驳。
从这一刻起,真相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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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两天都没有好好休息。
他亲自带队,在唐人街展开了一场疯狂的“清剿”。
南区警队逮捕了花园角沿线所有商铺的店主,无论他们是卖杂货的,还是开医馆的,一个也不放过。
也逮捕了所有住在秉公堂周边的华人住户,无论他们是做苦力的,还是缝衣服的。
甚至,一个在街角卖糯米糕的老妇人,也被警棍和枪托,粗暴地塞进了囚车。
仅仅一夜之间,南区警局的拘留室,便被塞得满满当当。
一百一十二名华人,成了这场“意外”的“嫌犯”。
“警长,”副手看着拥挤不堪的牢房,面带忧色,“牢房已经塞满了。而且……《加州论坛报》的记者,拍到了囚犯队列的照片……”
“干得好!”
帕特森尚未多交代几句,市长又把他传唤了过去,声音里带着一种病态的兴奋。
那次咆哮之后,帕特森几乎成了市长的狗腿子,随时待命。
“登报!立刻让所有与我们交好的报纸都登出去!”
“《市政厅闪电清剿唐人街非法火患,百余嫌犯落网!》”
“我要让那些商会的老爷们看看!让那些在议会里叫嚣的议员们看看!我阿尔沃德,在做事!在维护这座城市的秩序!”
“还有,”市长的声音陡然转冷,“这份名单,你亲自送去几家报社。”
他念出了一连串的名字:《太平洋邮报》、《湾区观察者》……那些,都是平日里不怎么“听话”的报社。
“告诉那些自以为是的主编:敢在报纸上登一个‘炮’字,或者任何与‘炮’有关的词,明天,税务局的稽查官,查的就是他们情妇和黑产!”
帕特森苦笑着接过了那份名单。
唐人街的那些见不得光的生意,哪一个背后没有向他帕特森缴纳“规费”?
巡警们收的“消防费”,市政厅抽的“卫生税”,那些赌场、鸦片馆、妓院每月上缴的“孝敬”……哪一笔钱,最终没有流入某些人的口袋?
若真让军队借机驻防,若真让州议会派来调查组,那么,这条灰色的财源,这条维系着无数人奢华生活的利益链,就会彻底枯竭。
而他帕特森,首当其冲,会成为第一个被推出去的替罪羊。
阿尔沃德训完他,又紧接着见下一个客人。
这一次,他的声音里带着命令,和一丝诱惑。
他揪住税务官科尔曼的领子,小声嘶吼着什么。帕特森离得远,听不清,但他能看到科尔曼脸上那惊恐的表情。
然后,阿尔沃德转向了他,或者说,转向了门口没走出去的他。
“听着,帕特森……”
“唐人街烧光了无所谓,但控制权,必须牢牢握在市政厅手里!”
“你看到诺布山了吗?”他指向那片富豪别墅区,“他们怕了。他们怕华人暴动会拉低地产价格,更怕军队来了会增加税收。”
“把这件事,给我压下去!压得死死的!你明年……往上走的钱,我让那些富豪的公司,给你填!”
门紧接着关了。
第二天,一份由市政厅发布的紧急公告,贴遍了圣佛朗西斯科的主要街道,并刊登在了十几份报纸的头版。
公告的内容,与市长在办公室说的,几乎一字不差:
“昨夜,唐人街花园角一处非法囤积爆竹的仓库,因为管理不善,意外失火导致爆炸,现已缉拿相关责任人。华人燃放爆竹的陋习,已严重危及市民安全,市政厅将即刻颁布法令,严整消防条例,杜绝此类事件再次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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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百名华人,如同被驱赶的牲口,被驱赶着,押向南区警局那扇冰冷的大门。
他们的脸上,写满了惊恐、茫然与不解。
他们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只知道,一场天降的横祸,将他们平静的生活,砸得粉碎。
报纸的头版,用触目惊心的大号字,刊登了市政厅心照不宣的“杰作”。
标题是:《唐人街爆竹库惊天爆炸,百余华人嫌犯被拘捕调查!》
下面,是一长串密密麻麻的华人名字。
李永建的名字,就在其中。
公告和报纸一出,满城哗然。
但很快,仅仅两三天内,在各大报纸“客观公正”的引导下,市民们的怒火,便从对市政厅治安管理不力的质疑,巧妙地转移到了对“华人陋习”的声讨上。
商会的代表们,满意地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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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营的上尉,在与帕特森进行了一番“友好而坦诚”的交涉后,也骂咧咧地带着他的士兵,撤回了军营。
一场足以颠覆整个城市权力格局的风暴,就这样,被一个精心编织的谎言,暂时平息了。
只有唐人街,依旧被那股无形的、冰冷的恐惧所笼罩。
只有那些被无辜逮捕的华人,依旧在阴暗的牢房里,等待着未知的审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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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可以用雨水冲刷。
但有些东西,雨水冲不掉。
比如,恨。
比如,那些刻在骨子里的记忆。
陈九在卡尼街那间宽阔的旧宅里,和市长做的事情一样,见了一批又一批人,一个又一个的消息和命令在这里汇集又发散。
“景仁,”他看着强撑着身子赶来的刘景仁,“外面的情形……如何了?”
刘景仁的脸色沉了下去。他将报纸递给陈九,指着那篇刺眼的报道,将帕特森的所作所为,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陈九静静地听着,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但刘景仁却能看到,他那双不知多久没有合上,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风雨正在郁动。
“火烛馆?(爆竹仓库?)”
“真系好个火烛馆。。”
“他们用笔杀人,用墨放血。狠过用真刀捅人,毒过砒霜。”
陈九站在院子里,沉默了许久。
“傅列秘先生呢?”
“在市立医院养伤,卡洛律师已经安排妥当,暂时没有危险。”
“亨利·乔治先生呢?”
“我来之前已经派人去送信了,应该很快就到。”
陈九点了点头。“好。”
“你来安排,最新一期的《公报》快点印出来!”
“金山要听真我们的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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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张张临时拼凑起来的木桌、排字机、印刷机,成了新的战场。
刘景仁和傅列秘,两位秉公堂的“文胆”,在各自不同的地方和病床上,彻夜未眠。
刘景仁负责撰写中文稿。他手中的毛笔,不再是记录账目的工具,而是一柄锋利的剑。
他用最悲情、最煽动的文字,控诉着那场惨无人道的炮击。
他没有提什么堂口恩怨,没有提什么江湖仇杀。
他只写孩子和劳工。
他写,秉公堂的“中华义学”,是唐人街所有失学孩童和不识字的苦力唯一的希望。
他写,那些穿着破旧衣裳,却对知识充满渴望的孩子,是如何在简陋的课室里,一笔一划地学习写自己的名字。
他写,那一炮,轰塌的岂止是秉公堂的砖墙?分明是轰碎了上百户人家的指盼,轰断了华人子孙欲借圣贤书卷、于此异域之地改换门庭的心志!
他痛陈,“呜呼!当炮子挟风雷而至,当梁柱崩摧如朽木,彼等孱弱肩头,焉能承此血雨腥风?彼等学童、苦力初习‘仁义’二字之手,又当如何在血泊中挣命?!……”
“彼辈凶徒所欲毁者,非区区一所学堂耳,实乃我华人立身图强之根本!彼辈所欲灭者,非数声诵读,实乃我全族于金山鬼佬之地血脉延续之将来!”
字字句句,皆由血泪研墨而成。
傅列秘则负责英文稿。他将刘景仁的控诉,用更为冷静、也更为犀利的语言,转化成足以引起白人社会震动的檄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