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陆侯府那间静室,弥漫着死亡的气息,如今又被一种近乎令人窒息的恭谨与威仪所笼罩。原本浓重的药草苦涩味与肉体腐败的甜腥气,被强行压制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御前龙涎香那清冷悠远的独特香气。这香气好似无形的罗网,盖在原有的病气之上,带来一种更为沉重、叫人心悸的威压。
宣帝刘询站在紫檀木榻三步开外。他没穿那套繁复的衮冕,只着一身玄色深衣常服,金线绣制的十二章纹在静室昏暗的光线中隐隐流动,衬得他身形挺拔如松,气质沉稳庄重。年轻的面庞上,神色凝重且关切,眉宇间锁着深深的忧思,仿佛真的为榻上重臣的重病而痛心疾首。他目光温润平和,恰似初春解冻的湖水,静静地落在霍光蜡黄枯槁的脸上。这目光里,丝毫不见椒房殿血案后的阴鸷与疑忌,唯有纯粹的、近乎虔诚的关切。
“大将军。”宣帝的声音打破了静室的死寂,温和平缓,宛如暖玉相击,每个字都清晰沉稳地传入霍光耳中,“朕听闻大将军身体不适,忧心如焚。朝中事务纷繁复杂,可没了大将军坐镇,朕实在难以安心。今日特地前来探望,希望大将军能静心调养,早日康复,也好让朕心安,保社稷安稳。”他微微躬身,姿态恭谨,仿佛眼前并非权臣,而是真正支撑国家的柱石。
侍立在榻尾的老仆霍忠,早已匍匐在地,额头紧紧抵着冰冷的地砖,大气都不敢出,身体因极度紧张而微微颤抖。
霍光艰难地侧过头,深陷的眼窝里,那双如鹰隼般锐利的眸子,缓缓聚焦在宣帝身上。蜡黄的脸上,肌肉因剧痛和虚弱微微抽搐着,他想扯动嘴角,做出个感激的、符合臣子礼数的回应,却不想牵动了后背那如跗骨之蛆的毒疮,一阵钻心的锐痛猛地袭来!喉间那股熟悉的腥甜再次翻涌!
“咳……咳咳……”剧烈的呛咳瞬间爆发,撕心裂肺!霍光的身体在锦褥上痛苦地蜷缩起来,枯瘦的手死死攥住胸前的丝衾,指节泛出骇人的青白。每一次咳嗽都牵扯到后背,那被药捻布条塞住的疮口处,深色的脓血混杂着黄绿色的腐液,透过里衣的丝料,迅速洇开一片让人心里发毛的湿冷粘腻!浓烈的腐败甜腥气瞬间冲破龙涎香的压制,在静室内弥漫开来。
“大将军!”宣帝脸上恰到好处的关切瞬间转为“惊急”,他猛地往前抢了一步,全然不顾那浓烈的病气与污秽,伸出双手,一把紧紧握住霍光那只枯瘦冰冷、因剧痛而痉挛的手腕!这双手干燥、沉稳,带着青年天子的温热力道,紧紧包裹住霍光冰冷颤抖的手。
“陛下……老臣……失仪……”霍光喘息着,声音破碎不堪,每个字都带着血沫的嘶哑。他试图抽回手,以显示君臣有别,但宣帝的手却握得极紧,根本挣脱不开,那温热的触感反倒像烙铁般灼烧着他冰冷的皮肤。
“大将军何出此言!”宣帝的声音带着真挚的“痛惜”,他紧握着霍光的手,另一只手甚至极为自然地、带着安抚之意,轻轻拍抚着霍光剧烈起伏的胸膛,“朕视大将军如仲父!仲父病重至此,朕心如刀绞!些许仪态,何必在意!”他目光灼灼,紧紧盯着霍光因痛苦而扭曲的脸,“太医在哪儿?为何不见疗效?要是太医院无能,朕立刻下诏,征召天下名医,为仲父诊治!”
他的话语情真意切,动作体贴入微,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这是一位至孝仁君、体恤重臣的典范。然而,被他紧握着手腕的霍光,却在那温热的掌心之下,在那双看似清澈温润的眼眸深处,捕捉到一丝极其细微、却冰冷刺骨的异样——那并非纯粹的关切,更像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冰冷的审视!一种……猎人耐心等待猎物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洞悉一切的平静!
就在这时!
霍光剧烈咳嗽后涣散迷离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宣帝紧握他手腕的袖口内侧——那玄色深衣的袖缘,用极其细密的金线绣着一圈常人难以察觉的、繁复的蟠龙纹样!那龙形狰狞,爪牙毕露,在幽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冰冷的金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