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归墟的坐标
戈壁的晨雾是被一种极细微的震动唤醒的。
天刚蒙蒙亮时,雾还像未凝固的奶浆,把发射塔的钢架泡成模糊的银灰色剪影。星槎预热的气流起初只是舱体缝隙里渗出来的一缕缕淡白,带着金属被烘烤后的温吞气,贴着沙面慢慢淌。后来气流渐盛,像有只无形的手在雾里搅动,先是把最贴近星槎的雾层撕开一道细缝,露出舱壁上冷凝的水珠——那些水珠在气流拂过时簌簌滚落,砸在合金地面上,声音轻得像春蚕啃叶。
陈景明是被这声音惊醒的。他趴在驾驶舱的观测台上打了个盹,额头还抵着冰凉的舷窗,窗上凝着的霜花被他的呼吸烘出一小片透明。他揉了揉眼睛坐直时,正看见那道雾缝在气流里慢慢拓宽,像宣纸被墨汁晕染的边缘。气流带着星槎核心预热的特殊频率,不是引擎的轰鸣,是一种低沉的嗡,像大提琴最低的弦在胸腔里共振,把雾里的沙粒都震得微微发亮——那些沙粒是石英砂,在气流掀起的微光里,每个颗粒都折射出细碎的虹彩,像撒了一把碎星子在雾里。
“奇怪。”他低声自语,伸手摸了摸观测台的金属边缘。指尖触到的不是预想中的凉,是带着搏动的温,像触摸某种大型生物的皮肤。这温度不对,星槎预热系统的常规参数里,舱体表面温度应该稳定在18.3℃,与石峁遗址的年平均温度一致,可现在指尖下的金属却在缓慢升温,每升0.1℃,那低沉的嗡鸣就会变个调门。
他转头看向驾驶舱角落的储物格时,晨雾恰好被一股更强的气流彻底撕开。朝阳的第一缕光从撕开的雾隙里射进来,斜斜地打在储物格的玻璃盖上,把里面的璇玑铜盘照得半明半暗。就是这道光,让他看清了铜盘的异常——不是静止地躺在凹槽里,而是以一种极缓的幅度在动。
不是左右摇晃,是上下微颤。像有颗心脏在铜盘深处跳动,每颤一下,铜盘边缘的玉牙就会轻轻磕碰到储物格的软质合金内壁,发出“嗒”的一声轻响。这声音太细微了,若不是晨雾散尽后舱内突然安静,若不是他耳力因常年辨听器物纹路而格外敏锐,根本不可能捕捉到。
陈景明放轻脚步走过去,膝盖在金属地板上压出轻微的吱呀声。他蹲在储物格前,鼻尖几乎贴着玻璃盖,视线与铜盘保持水平。这才发现那颤动绝非机械共振——星槎的预热震动是规律性的正弦波,而铜盘的颤动感却带着某种“呼吸感”:颤七下,停半秒,再颤七下,停顿的间隙里,铜盘的温度会短暂回落0.2℃,像人呼气时胸口的起伏。
“七次……”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玻璃盖上点着,数到第七下时突然顿住。这个数字像根针,刺破了记忆里的某个尘封角落。他猛地直起身,后腰的旧伤因动作太急而抽痛了一下,他却顾不上揉,踉跄着扑到堆满古籍拓片的工作台前,翻找那本蓝皮笔记本。
笔记本第三十七页,是他五年前在石峁遗址整理玉璋数据时记的:“北斗七星会合周期:每七次周日运动后,斗柄指向重合一次,周期约合7.43地球日。石峁祭台石板刻痕:每七道为一组,间距误差<0.1mm。”旁边画着个潦草的示意图,七道刻痕组成的弧线,与此刻铜盘颤动的轨迹重叠在一起。
他拿着笔记本冲回储物格前,指尖在玻璃盖上跟着铜盘的节奏轻点。七次颤动的时间间隔,正好与他当年记录的北斗会合周期吻合——第一次颤动到第七次颤动的时长,换算成小时,是178.32小时,与7.43地球日分秒不差。更让他头皮发麻的是,每次颤动的幅度都在变化:第一颤极微,像蝴蝶点水;第七颤最明显,铜盘边缘的“归”字几乎要贴到玻璃盖上,仿佛在用力想挣脱什么。
这不是巧合。守契人在铜盘里编入了北斗的韵律,让这块四千年的青铜器,像颗随着星象呼吸的心脏。
就在他屏住呼吸数到第三组颤动时,铜盘边缘的“归”字突然亮了一下。不是反射的阳光,是字本身在发光。那“归”字的竖画顶端,原本被铜锈填满的细小凹痕里,渗出了一点极细的金线——细得像蚕丝,在晨光里泛着柔和的金红,不是纯金的冷亮,倒像掺了赤铁矿粉末的颜料,带着戈壁沙土的暖色调。
金线渗出的速度慢得惊人。陈景明盯着看了足足三分钟,那金线才从竖画顶端蔓延到中间的弯折处,像溪水在石缝里缓慢渗透。他忽然想起年轻时在洛阳古墓里见过的血沁玉——玉璋埋在棺木旁,尸液渗入玉纹,形成暗红色的丝缕,与此刻的金线有着惊人相似的流动感。只是这金线更“活”,在弯折处会微微停顿,仿佛在试探方向,然后才顺着笔画的凹槽继续蔓延。
他从口袋里摸出放大镜,镜片抵住玻璃盖。透过镜片,能看清金线的内部结构:不是连续的线条,是无数细小的金粒在流动,每个金粒都在旋转,旋转的方向与北斗斗柄的转动方向一致——顺时针,像地球自转的轨迹。金粒碰撞时会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嗡鸣,频率与铜盘的颤动完全同步,像是无数个微型齿轮在咬合转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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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金线终于爬满整个“归”字时,铜盘的第七次颤动恰好落下。随着这一颤,所有的金线突然从“归”字的笔画末端涌出来,像决堤的水流,顺着璇玑玉牙的凹槽向四周漫延。七枚玉牙,七条金线,在储物格底部的软质合金上开始编织——不是杂乱无章的蔓延,是有规律的交织:天枢玉牙的金线向东延伸,天璇玉牙的金线向西,天玑的向北,天权的向南,玉衡、开阳、摇光的金线则斜向交织,形成细密的网格,像蜘蛛在按照星图结网。
陈景明的心跳开始跟铜盘的颤动同频。他看着那些金线在网格里慢慢勾勒出星点:起初是模糊的光斑,随着金线不断汇聚,光斑逐渐清晰,变成一个个带着芒角的星。他认出了北斗七星的位置——天枢星的光斑最大,泛着橙黄,天权星的光斑最亮,带着银白,与他夜观天象时看到的完全一致。但金线没有止步于北斗,它们继续向外扩散,在储物格的边缘勾勒出更遥远的星群。
猎户座的腰带三星被织成一条直线,天狼星的光斑带着淡蓝,连南十字座的十字形都清晰可辨。陈景明数着星点的数量,不多不少,正好是二十八颗——对应着中国古代的二十八星宿。每条金线在星宿间穿梭,形成的连线恰好是《步天歌》里记载的“三垣”边界,紫微垣、太微垣、天市垣被金线框成三个同心圆,像宇宙的年轮。
就在他以为星图即将完成时,所有的金线突然向中心汇聚。二十八星宿的光斑渐渐暗淡,唯有盾牌座δ星团的位置,金线越聚越密,最终凝成一个核桃大小的红点。那红点不是静止的,在微微闪烁,闪烁的频率与铜盘的七次搏动完全一致:七次快闪,一次长亮,像某种宇宙级的摩尔斯电码。
陈景明把放大镜对准那个红点。透过镜片,他看见红点的中心有个极小的螺旋——与玛雅竖井坍塌时卡洛斯拍到的螺旋纹一模一样,螺距2.3光年,正好是盾牌座δ星团到暗物质通道入口的距离。螺旋的每一圈上都刻着细小的刻度,他数了数,正好是48道——四万八千年,守契人活动的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