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娴说不出话来。上次发作的时候，清凉之气和炙热之气，强度差不多，她可以控制哪一方更强。而这一次，清凉之气却很弱，在炙热之气的侵蚀之下，越来越小，到了某个极限之后，突然消失。炙热之气在她体内爆炸开来。淑娴不由自主地从喉咙里爆发出一连串尖叫，那叫声竟不像是人类。好像之前有一层皮肤紧紧禁锢着她，现在那层皮肤破碎了。全身发痒，淑娴不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但周围的人全变了脸色，变成了非常害怕甚至厌恶的脸色。有人在尖叫，不是她，是旁边一个老婆子。

淑娴低头，看见自己的手变成了某种动物的爪子。身上的衣物全都破碎，掉在地上。不过，她大概也不需要衣服了。她身上多了一层厚厚的毛皮，白银色的毛，白得发亮。她站着很费力，不舒服，好像全身的骨头、肌肉都在和她对抗。她趴了下来，四肢着地，终于舒服了。

几名亲兵跑过来，领头的是周定。周定手里抓着一张弓，又从背后的箭袋里取出一支箭。半个淑娴想要逃，另外半个却在震惊羞愧之下无法动弹。周定站好，弯弓、发射。那箭直冲淑娴的眉间而来。若是以前的她，那个人形的她，那个侯府小姐的她，绝对避不开这一箭。但变成怪物的她，轻轻松松就躲开了那一箭。周定拔刀，冲过来，但没有立刻攻击。

“娴妹在哪里？”周定四处看，一脸焦急。

“小姐——小姐——”一向伶牙俐齿的小鹊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

周定扫了一眼地上的衣物和簪环。“难道这只妖怪——吃了她？”

孙峥和乔韵兰也手持武器赶来了。

暮霞说：“不，这只妖怪就是你的娴妹，我早就说她是妖怪，但没人相信我。”

淑娴不敢看周定的表情，不敢等父母的反应，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剧痛，她长啸一声，跑出侯府。

淑娴逃出侯府，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朝着一个南边狂奔。一开始，路上有人惊叫“妖怪”，很快，就没人叫了。淑娴奔跑的速度越来越快，一个个人类的动作在她看来全都迟钝无比。所以，在人类的眼睛里，她大概会变成一闪而过的影子吧。一口气冲出蜀山县城，她还没有一点疲累的感觉，反而还想继续狂奔。这就是当怪物的好处吧？凉风扑面而来，她却不觉得冷，反而觉得很舒爽。就在这时，她发现了，自己并非漫无目的地奔跑，而是跟着一种香味。那种香味，她一出侯府就闻到了。不知不觉中，她跟着香味跑到了这里。这是特意引她来的？

这是一座小山，山上有一所房屋，藏在绿树间，看得不清楚。不知是不是因为草木太茂盛的缘故，有一种荒凉阴郁的感觉。香味就是从山上的房屋里传来的，诱惑着她向前走去。又或者，她已经无所谓了，反正她也没有地方可以去，生死她也不是很在乎。往山上走了一段路后，淑娴想起来了，这是“五通庙”。她很小的时候和父母来过一次。上一次来的时候，这里香火鼎盛，人马络绎不绝，其热闹程度并不比泰山娘娘庙和观音寺差。也就是因为太过热闹，原本只是踏青路过的孙峥一家才被吸引过来。得知这里祭拜的神和神迹后，孙峥勃然大怒，严命推倒神像、烧毁庙宇，立刻执行。当时年仅四岁的淑娴还问过，为什么拜泰山娘娘和观音菩萨可以，拜这个神就不行？记忆中那是父亲第一次训斥淑娴，也许也是唯一的一次。从那以后，这几个没有办法显灵惩戒孙峥的伪神失去了很多信徒，渐渐就没人来了，这里就衰败下来。

门口的大香炉里，一支香还剩指节那么长的一段没烧完。在被烧毁的庙宇旁边，另盖了一所新房屋。看来也不是完全没人来。淑娴有些犹豫，不知道要不要进去庙里看看。一只砂锅从庙里飞出来，砸向淑娴的头。她正要躲避，却发现手脚不能移动。地上有一块很脏的布，和旁边的泥土树叶混合物的颜色差不多。刚刚她只顾注意香炉，根本没有发现手脚落在了布上。现在，手脚像是被粘住一样。她只能看着头顶那个砂锅，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她被装进了砂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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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面一片漆黑，只有头顶有个圆圆的洞口透着亮。她伸出手，或者该叫前爪，离那个洞口始终差了一截，够不到。

一张巨大的脸出现在洞口，那张脸凹凸不平，一片红、一片白。她开口说话的时候，声音像雷鸣一样，但还是能听出来是个女人，中年女人，大概是个巫婆。淑娴推测，并非那女人是巨人，应该是自己变小了。

“没想到，安定侯府的大小姐，还真是一只狐狸精。”巫婆说。“好，好，太好了，我正好缺一只妖怪。”

“你叫什么名字？你怎么知道我是谁？”她已经想到了，这是故意给她设的陷阱。但是她想不明白，是哪些人设的？暮霞是其中之一吗？

“我还以为大小姐会大哭大闹呢，不愧是妖怪，到底和人类不同。”

“我不是妖怪。你到底对我做了什么？为什么我会变成这样？”

“你还真是个奇怪的妖怪，居然不知道自己是妖怪。你喝下去的药，对普通人没有什么伤害，如果你不是妖怪，就不会变成——狐狸的样子。”

我真的是妖怪？师傅真的是我的母亲？暮霞说的一切都是真的？真的是我的亲生母亲把我和暮霞交换，害得暮霞多年在外面颠沛流离？

“你是怎么给我下的药？”

“我哪有那本事进得了侯府，若是能，我早就——”巫婆止住了话头。

装淑娴的砂锅晃动起来。估计巫婆在搬动砂锅。

“早就什么？莫非你跟侯府有什么仇怨？”

巫婆不再说话，反而哼起了一首歌。“铁店里婆娘会打钉，皂隶家婆会捉人。武官衙里出战将，老娘我，杀人捉妖样样精，样样精。”

砂锅停止晃动。巫婆一边唱歌，一边往砂锅里扔了一些东西。又倒了些水下来，再盖上盖子。

药材的气味扑面而来，淑娴的鼻子都有些不舒服了。这是要干嘛？难道要把我炖了？脚底传来滚烫的感觉，越来越热，看来真的是要炖我。但是，那热量并没有令淑娴疼痛，她反而觉得很舒服，同时，体内的炙热之气，仿佛受了感召一般，又沸腾起来。如果我是妖，也许我有足够的力量来打破这个砂锅。

淑娴安安静静地趴下来，一边感受火的热量，一边按纤云所传授的那样运行身体里的炙热之气，将那些到处乱窜的热气归拢到一处。渐渐地，她学会了把热气集中在一只手的手心，热气变成一朵火焰燃烧在她的掌心。对，是一只手，她又变回了人形。淑娴站起来试了一下，还是够不着洞口。按常理来说，人形的她应该要比狐狸形状的她更高一些，应该能碰到洞口。显然巫术是不讲常理的。淑娴回想，她通过的暮霞眼睛所看见过的，那些妖怎么施展妖术，怎么战斗。她试着将掌心的火焰烧得更旺，火光越来越亮，越来越白，直到她自己都不敢直视，然后再猛地砸在砂锅壁上。砂锅发出声响，并晃了一大下，但没有被破坏。

盖子打开，巫婆的大脸出现在砂锅口。“哎呀哎呀，你还挺能折腾的。没用的，我这砂锅是外婆的外婆传下来的，已经煮过几百只妖怪了，就没有一只能逃出来。嘻嘻嘻。”

盖子又盖上了。淑娴感觉锅底的火烧得更旺了，水温越来越高，翻滚起来，但她仍然没有受伤，不知道为什么。她将手掌放入水里，那团火竟然没有熄灭。淑娴想到了一个主意。她继续加大火力，很快，砂锅里的水就全部烧干，巫婆放进来的药材也烧焦烧糊。药材的气味从焦香转成糊呛，淑娴要闭上眼睛才不会被熏得流泪。

巫婆的声音果然又从头顶传来，气急败坏地说：“你个坏妖怪，臭狐狸精。你知道这些药材有多难弄到手吗？”

“你放我出去，我赔你药材。”

“你傻吗？你就是最主要的一味药啊。”巫婆在外面絮絮叨叨念着，“这个还够，这个差一点，哎呀，这个完全不够啊。”

不够就好，淑娴很开心，暂时不用担心被煮成汤了。

“要不要用这个替代呢？药效差一些，但也能行。”

巫婆凑过来，想要丢下某种东西。

淑娴说：“我还会再烧了你的药材。”

巫婆把手收了回去。“对，对，得先弄死你这只狐狸精才行。死妖怪煮出来也能行，只是比活妖怪差了点。”

巫婆洒了些白色粉末进来。淑娴的肌肤上传来许多像被蚂蚁小虫咬了的刺痛感，这时她才反应过来，自己全身都是裸露的，连忙蜷缩起来。